减去电影,我的人生大概就成了零。
这是电影天皇黑泽明的自白。
缘何称其为天皇呢?最初是由于黑泽明的暴脾气。每次拍电影时,身高一米八的他总会对一些细节犯强迫症,常为此大发雷霆,拍摄人员因此送给他这一类似咆哮帝的称号。后来,它逐渐演变为对其创作电影艺术价值高的一种肯定。
天皇从来不缺顶礼膜拜的臣民。
斯皮尔伯格盛赞他为“电影界的莎士比亚”(而黑泽明也拍摄了《乱》向《李尔王》致敬,拍摄了《蜘蛛巢城》向《麦克白》致敬);马丁·斯科塞斯(《无间行者》、《华尔街之狼》导演)扔下手头正在拍摄的电影和剧组,不远万里飞赴日本,就为在其电影《梦》中扮演梵高的两个镜头;弗朗西斯·科波拉(教父系列导演)说:“如果能和一位大师一起拍电影,我宁愿当一个助理,这位大师就是黑泽明。”当黑泽明为《影子武士》拍摄资金犯愁时,科波拉为他满世界找投资;有年轻导演曾翻拍他的电影《大镖客》,结果这位叫做索吉欧·里昂的模仿者最后成了西部片之王(《西部往事》的导演)。另一位西部片导演克林特·伊斯特伍德则说:“他是我电影人生的原点。”张艺谋到日本时不敢去拜见他,“在电影的王国里,我那时不过是个小人物。”
黑泽明与乔治·卢卡斯(左)及斯皮尔伯格(右)
作为首位斩获奥斯卡终身成就奖的亚洲人,毫不夸张地说,黑泽明的电影重新点燃了世界对于亚洲电影的兴趣。然而,谁也不会想到,这样一位极具影响力的人物,小时候竟是爱哭鬼。
黑泽明二年级时转学,初来乍到的他与这个新集体格格不入。周围同学都留着光头,穿着和服、长裤,脚踏木屐,使用手提的帆布提包。唯有黑泽明留着长发,身穿西装、短裤,脚踏皮鞋,使用背在背上的皮书包。
融不进集体意味着遭排挤。
黑泽明成为了大家欺负的对象,有的揪他的头发,有的从身后捅他的皮背包,有的往他西装上抹鼻涕……黑泽明被弄哭N次,并得到了“酥糖”这一绰号。
“酥糖”等同于“爱哭鬼”,来自当时这么一首歌:
我家那个“酥糖”啊,
叫人太为难。
他从早直到晚,
两眼泪不干。
“酥糖”是如何蜕变“天皇”的呢?
在黑泽明的一生中,有7个人对其影响很深,助其完成了蜕变。
1.
虎父无犬子,该打就打
黑泽明出生于一个武士家庭。父亲在很小的时候,头发就扎成武士的发髻,成人以后经常背对壁龛端坐,左手举刀,右手轻轻地往刀身擦滑石粉。父亲很喜欢书法,壁龛处总是挂着书法作品,其中有一轴是古老的寒山寺碑刻拓片。或许正是受到武者家风的熏陶,黑泽明创作了许多武士题材的作品,比如《姿三四郎》《七武士》等。
父亲对黑泽明要求严格,他从小接受的是斯巴达式教育。父亲带他去落合道场拜师习武,每天一大早,他就穿着木屐吧嗒吧嗒走在依然亮着路灯的大道上。道场的晨课从静坐开始,脱掉衣服换上单薄的剑道服。即使冬天亦如此,而父亲不允许他穿袜子,他冻得手脚生疮皲裂,母亲见状心疼不已,每天让他用热水泡脚。
随着时光流转,他的剑道也大有长进,五年级就升为副将。
●少年黑泽明
少年黑泽明
有一回,从落合道场回家的路上,路过一家鱼铺,那里聚集了七八个六年级小痞子,手拿竹刀、竹棍、木棍。孩子们有孩子们的地盘,他路过的那一块大概是这些小痞子们的地盘。以少年剑客自居的黑泽明当然不允许自己被这阵仗吓倒,故作镇定、大摇大摆地路过。不料没走多远,背后的石子接二连三地飞来。
他想逃跑,但竹刀不答应。他取下竹刀,拉开架势,小痞子见状吵吵嚷嚷地挥舞着手中家伙蜂拥而上。
黑泽明抖落缠在竹刀上的剑道服,就跟平时练习一样,大喊“你的脸!前胸!手!”小痞子们被打得落荒而逃,纷纷往鱼铺跑去。他正要追赶,鱼铺老板拿着扁担冲了出来。这时,黑泽明把大打出手时脱下的粗齿木屐捡起来,一溜烟跑了。
他穿过一条很窄的胡同,为了避开胡同里泛起臭味的阴沟和那业已腐朽的阴沟板,左拐右拐地跳跃着跑。直到跑出胡同,他才把木屐穿上。
据说黑泽明处女作《姿三四郎》处理粗齿木屐桥段的灵感来源于此。
木屐经历风雨沧桑,简单明了地交代了姿三四郎学武的时间跨度。
到了黑泽明中学三年级时,父亲为让他得到更多的历练,把他寄养到故乡秋田县丰川村。他的整个暑假就在那荒僻的山村度过,过着“晴耕雨读”的生活。
黑泽明是寄居在伯父家,伯父已经去世,伯父的大儿子,也即他的堂兄成了一家之主。依父亲来信嘱托,每逢晴天早晨,堂兄就让他带上足够两个人吃两顿的米饭及大酱、咸菜等,统统装进一个大食盒,还要带上一口铁锅,撵鸭子似得把黑泽明赶出门,而大门外早已有位本族的小学六年级学生在等候。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想吃点荤,只有自己动手捕鱼了。
到了下雨天,他不用出门,可以读会书。
黑泽明到了82岁高龄时还能坚持拍《袅袅夕阳情》,无疑是在少年时期打下了结实的身体基础。
另外,在那个普遍认为电影对子女会产生不良影响的时代,严格若此的父亲却主动携全家去看电影(那会儿叫“活动写真”),并坚持认为电影对子女的教育有益。这似乎也为黑泽明今后的人生指明了方向。
《袅袅夕阳情》剧照
2.
妈妈带给我坚韧的性格
黑泽明的母亲身上有股令人难以置信的韧性。
有一次油锅起火,母亲双手端着起火的油锅,手烧到了,眼眉、头发也烧得嗞嗞地响,然而她沉着地端着油锅穿过客厅,穿好木屐,把油锅拿到院子中央。后来,医生用镊子把烧黑的皮肤剥下来,再涂上药。那是不忍卒睹的画面,母亲的表情却丝毫没变。此后将近一个月,缠着绷带的母亲也没喊过一声疼。
而黑泽明遗传了她母亲的这种韧性。
在拍摄《七武士》的时候,他站在泥潭中数小时,以致脚趾冻烂,终身不能复原。
3.
自己和哥哥,就好比正片和底片
黑泽明与哥哥
黑泽明的哥哥黑泽丙午在他的童年中扮演了重要角色。
当他作为“酥糖”被欺负的时候,哥哥总是及时赶到,吓退那些低年级熊孩子。
有年暑假,哥俩学游泳。某天,哥哥摇着小船来到他身旁,招呼他上船。等船划到水中央,哥哥突然把他推下船去。他拼命划向小船,可每次刚要靠近,哥哥就故意把船摇开。几次之后,眼看黑泽明就要溺水了,一双有力的大手把他提了上去。
事后,哥哥给他买了冰镇甜小豆,“小明,你不是能游吗?”
哥哥对电影也很有造诣,在黑泽明的自传《蛤蟆的油》中写到:
哥哥在电影方面的修为,可以说是很高的。另一方面,他在电影界也有不少知己,再加上年轻,只要他想干,在这个领域一定会成名。
身为无声电影解说人的哥哥总给他推荐一些优秀电影,黑泽明的电影素养大概就是在那时候培养起来的。
哥哥无疑帮助了他的成长。后来黑泽明也说,自己和哥哥,就好比正片和底片,正是有了哥哥的栽培,才有他这样的正片。
黑泽明执导拍摄的《影子武士》或多或少也算对已故哥哥的一种祭奠,掺杂了自己是哥哥影子的复杂情感。
4.
隔多远都是兄弟
植草圭之助和黑泽明,从少年直到青年时代渊源很深,像两根扭在一起的藤一样成长起来。
植草和他同班,且比他还爱哭。或许是同病相怜吧,两个爱哭鬼彼此怀有亲近之感,热诚相待。
同所有孩子爱玩过家家一样,他和植草自比清少纳言(著《枕草子》)和紫式部(著《源氏物语》)。两位好兄弟形影不离,和别人打架时,孱弱的植草没头没脑地冲在前;换了新班主任后,新班主任中伤立川老师的教学方法,在绘画课上批评黑泽明的画法。放学路上,植草就陪黑泽明一起咒骂新老师的不讲理。
画像选自菊池容斋《前贤故实》
后来,植草转学,两人联系中断。
缘聚自会相见。
若干年后,他在《日本电影》的广告上看到了植草的名字,杂志上刊载了植草写的剧本《母亲的地图》。奇妙的是,当他从银座大街的书店里买了这本杂志,刚出店门,不期然地邂逅了植草,而植草口袋中装着刊载黑泽明剧本的《电影评论》。
两人少年时期培养的友谊,从这天开始延续。
5.
并非无缘由的自信
黑田小学
黑田小学班主任立川精治老师给了黑泽明自信。
那时的美术课教条死板,只要求学生根据常识临摹实物,画得越像,得分越高,学生一般按要求去画就是了。
然而黑泽明不是一般人,他不会走寻常路。
我画的什么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非常认真,使劲地画,甚至不惜把铅笔弄断。涂上色之后还用唾液洇湿涂匀,结果手上沾了各种颜色。
还好他遇上的是立川老师,立川老师非但没有对黑泽明这种崇尚自由的画风横加指摘。光是手指沾上唾液涂匀颜色这一点就大加赞赏,并给他的画作画了个大大的三层圆圈以示赞扬。
有了这次鼓舞之后,黑泽明爱上了绘画。后来,他迷恋梵高、塞尚、郁特里罗,打下绘画基础。在《影子武士》因为资金匮乏无法开拍之际,手绘了上百幅分镜头画面,细致到人物的神态,既及时记录下灵感,又为后来开拍时演员表演提供参照。
《影子武士》分镜头手绘和剧照
在立川老师的鼓励下,黑泽明发愤图强,没多久就当上了班长,同学也开始从唤他“酥糖”变为“小黑”。
立川老师总能发现学生身上沉睡未醒的才能。
为了让黑泽明的好友植草共同进步,他还特意提拔植草当副班长,“让差劲的家伙当副班长,他一定会认真对待。”
后来,他俩果然不负师恩。
影片《美好星期天》上映后,黑泽明收到一张明信片:
影片《美好星期天》放完,影院灯亮了。观众都站起来,但是,有一个坐着不动在抽泣的老人……我从片头字幕上出现编剧植草圭之助、导演黑泽明开始,就热泪滚滚,银幕也模糊了。
是啊!为人师表,有什么能比目睹桃李成材更让人喜极而泣的呢?
6.
“我对黑泽君,只教会他喝酒”
片场的黑泽明
真正带他走上导演之路的是一位做事有板有眼的前辈——山本嘉次郎。
进入山本先生的摄制组,是黑泽明导演人生的起步。
山顶的风终于吹到了我的脸上。
我所说的山顶的风,是指长时间艰苦地走山道的人,快到山顶时能感到迎面吹来的凉爽的风。这风一吹到脸上,登山者就知道快到山顶了。他将站在这群山之巅,极目千里,一切景物尽收眼底。
仿佛从这刻起,他越过山丘,成为了一名钻研电影的匠人。
山本先生不仅教会他做导演应具备的素质,还用高尚人格无时无刻感化着周围人。
先生是严厉的。
拍摄《藤十郎之恋》时,先生将后期配音全部交付黑泽明。看过样片之后,先生让他全部返工。他很懊恼,毕竟自己在上面倾注了太多心血。为了找出错误,他一卷一卷地反复去看,终于交出了令先生满意的作品。事后回想起来,他才悟到先生的良苦用心。只有通过自己摸索出错误,才能彻底地把握影像与声音的关系啊!
有些时候,先生会悉心指教。
黑泽明改编剧本《水野十郎左卫门》时,先生看过后,批评其中某段写得不好,并亲自动笔修改给他看。提出批评不难,但提出批评后能按照自己的意见亲自修改完善,则非所有人都能办到。
黑泽明(左)与師兄谷口千吉(中)和师父山本嘉次郎(右)
在日常生活中,先生是个有趣的人,懂得如何寓教于乐。
坐火车去拍外景的途中,山本先生就和副导演们做游戏。游戏规则是设定一个主题,据此写个短镜头剧本。谁也胜不过先生,因为先生写的剧本十分有趣,比如以“热”为主题的:
场景是卖牛肉鸡素烧的二楼。
夏天炎炎的夕阳,灼烧着业已关严的纸窗。窄小的房间里,一个男人满头大汗,擦都不擦地向女招待求爱。
旁边的鸡素烧锅咕嘟咕嘟地响着,汤快要熬干了,满屋子牛肉味儿。
到了剪辑室里,先生则变为一个杀人狂。
对于冗余的片段,先生是“剪!剪!剪!”
先生认为,电影是时间的艺术,所以,没有用的时间就该删去,哪怕当初拍摄时付出了很多汗水。因为每帧画面背后的辛苦,观众是不在乎的,他们只在乎呈现在荧幕上的那刻。当然,拍摄时是认为有必要才拍的,但拍出来一看,发觉根本不必拍,则要果断删减。
先生做事就是这么有板有眼!
直到病重临危之际,先生还在牵挂《德尔苏·乌扎拉》的拍摄,“苏联方面的副导演,怎么样?”
亦师亦友的先生将自己关于电影方面的衣钵尽数传给了黑泽明,并且身体力行地教他为人。而他生前却仅在杂志上轻描淡写道:“我对黑泽君,只教会他喝酒了。”
7.
好演员好导演相互成就
黑泽明和三船敏郎
最后一位我想写的是三船敏郎先生,因为没有三船就不可能有黑泽电影。
三船是一位表演力爆栅的演员,黑泽明和三船的关系好比统帅与将才。一个是战略天才,一个是战术高手。他在隆中轻摇羽扇设计宏图,但真正带兵冲锋陷阵的是三船。
三船总能领会他的意图,并作出恰如其分的表演。三船进入角色速度之快,实所罕见。一场戏,三船也许只要拍一遍,而其他演员可能需要拍三遍。
比如扮演《静夜初之决斗》中的藤崎医生:三船之前扮演的角色均为无赖,藤崎医生却是位与此前角色截然不同、伦理感很强的知识分子形象。而三船成功转型,在片中一改过去的举止风度,从精神状态到形体动作都充分表现出悲剧性主人公的苦恼。这种天赋异禀的表演力令人咋舌。
有时候,三船还会即兴表演,使得人物更加活灵活现。
比如扮演《七武士》中的菊千代:武士们在岩石上吃饭团,菊千代没有吃的,只好去捉鱼。菊千代走进河里的全部动作必须在一个镜头内完成,所以三船必须光着身子,先拿着鱼下水,然后把鱼放到水中,做出刚刚捉到,喜出望外的样子。为了把鱼藏好,三船灵机乍现,将鱼藏在了兜裆布里。
《七武士》剧照
在致使两人产生分歧的《红胡子》拍摄以前,黑泽明和三船有16部影片的合作,其中多数是著名影片。
三船和他一样,都将毕生奉献给了电影事业。直到年,三船75岁高龄之际,还在坚持表演。三船最后扮演的角色是熊井启导演的《深河》中一个卧病在床的日本老兵。那时三船的内脏机能已被病魔完全噬坏,却还在坚持念台词。
黑泽明闻讯,沉默了一阵,目光看着远处,对前来探望的野上照代说:
“三船真是好样的。要是见到三船,我一定要这么夸奖他。”
两人对多年前的分歧怕是早已释怀了,可惜这句话最终没能送到三船耳畔。
黑泽明说:“减去电影,我的人生大概就成了零。”
要我说,黑泽明的世界除了电影,还有这7位。缺了其中任何一位,他的人生都不完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