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我和丈夫婚后生活美满,正准备要孩子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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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篇内容为虚构故事,如有雷同实属巧合。

“心理医生职业规范第一条是什么?”

“与求助者之间不得产生和建立咨询以外的任何关系。”

“洪舒仪,你有遵守这一条吗?”

“我没有。”

1

二十八岁以前,我只在学生会竞选的宣传海报看到过于秋哲的脸,校园主干道的香樟树腰间系着细绳,被迫手拉手组成一面学生会主席候选人的竞选海报墙。

洋溢青春的面孔,旁边配简洁的竞选宣言,再看还有小字,细细讲述此人的光辉经历与优异成绩,他在其中一格。

二十八岁时他走进我的咨询诊疗室,我每周都会见他一次。

“洪医生,你好。”他拘谨又略带害羞地坐下,“初次见面,我叫于秋哲。”

我抬起头,对面是那张曾经印在竞选海报上的脸。我全身血液瞬时冻结,像是心脏的齿轮卡顿了一秒。本市有两千万人口,有多大概率能随机偶遇一名大学同学?又有多大概率遇上他?我疑心小过行星撞地球的概率。

啊,我知道你,很早很早之前就知道你。我应该在照面的第一秒就说出这个真相,但我没说。

有些机会一生只有一次,失去就再也不可能倒回重来。成人世界里常有这种时刻,就像小时候升入高年级被老师要求写作要从铅笔换到钢笔,不能用橡皮随意擦改了怎么办?

是,这就是更换的意义所在,你要开始学习下笔前深思熟虑,落笔即最终答案。人生就如考试,很多决定居然毫无纠正余地,就如卷面只留一行空格让你书写。

我不知我做得是对是错。

2

大学一年级就遇上心仪对象最糟糕。

我是从小镇的高中考入大城市名校,名额有限,实属不易。在高考这座独木桥上非但不能被挤下河流,还要跑在最前面,所以颇是头悬梁锥刺股地苦读了三年,外形打扮人际交往一概不花时间。

升入大学时还是男仔头,想留长,还未留长,碎发在耳边窸窸窣窣,尴尬得要命。又刚结束了两周的军训,面孔晒得如炭黑,两只手臂如插在淤泥中的莲藕,圆乎乎的,一截黑一截白,总之很不像样。

我在现代文学课上认识宋言。学校实行通识教育,第一年入学新生,无论专业,先打散混合在一起上大班课。

现代文学课老师大为偷懒,九十分钟里分配出六十分钟让学生们上台聊指定篇目的读后感,大家觉得无从下手,又很羞涩。

于是老师祭出办法:上台次数与期末分数挂钩,鼓励大家踊跃。

我还是学痴心态,硬着头皮去讲台发言好多次,将发言稿写得头头是道,老师很喜欢我。

宋言就相反,在台上发言时,紧张过度,面容通红,一路红到脖子和胸口,说话结巴,口音软糯,十分可爱。

藏身在乌泱泱人群的大班课里就这点好,我在座位上肆无忌惮地盯着他。他双眼浑圆乌黑,门牙有一点大,像某种可爱的啮齿小动物。

他皮肤瓷白,毫无瑕疵,令我腹诽他是不是逃脱了军训的摧残。在未来能更近距离观察的时候,我还发现他脸上还有一层细细的绒毛,令人联想到蜜桃这类甜蜜的事物。

大多数人喜欢上一个人的时刻是对方在发光发亮、神采飞扬。怎么会有人因为对方在台上磕磕巴巴的发言而喜欢上他?

我会。

我向来古怪,对能言善辩八面玲珑的人从来都心生畏惧,唯恐避之不及。

我父母均做销售出身,一人卖房,一人卖保险。安静对销售来说,是尴尬,是失败,是无法成交的预兆,是确确实实的灾难。

销售人格令我厌烦。在我成长的所有场合,每一秒的空气都被他们的妙语连珠舌灿莲花巧舌如簧充斥。

但同时,目睹他们一生都在对陌生的潜在卖家锲而不舍、紧追不放,我不可能不被耳濡目染。

他们常对我说,尚未打动别人是你还不够用心,无法考到第一名是你还不够用功,总之一切都从自己身上找理由,人做到极致就一定会有回报。

所以,这份不知从何而起、也未得善终的情感,发生在十八岁,余震却一直延宕到二十八岁。

3

我为于秋哲倒了一杯温水,将躺椅的椅背调到他合适的倾斜度,保证他所处环境舒适宜人。一个人的身体肌肉不放松,又怎么可能放松心灵。人人进我的咨询室,都肉眼可见的肌肉紧张,浑身僵硬。

“洪医生,我不知道从哪儿说起。”他躺在椅子上,手指焦虑地摩挲着纸杯,发出细微的声响,像在模拟他内心的焦躁火焰噼里啪啦燃烧的声音。

“随便怎么开头都没关系。”我微笑,“无需有逻辑,也不一定要从头到尾地讲。譬如,最近一次哭泣,从未讲过的秘密,一直记到现在的噩梦。只要开始讲就行。”

我的职业素养真是一流,因为我内心已经在无声尖叫,请从你遇到宋言开始讲起,拜托,但我面色如常。

“好。”他吸了口气,“我大学毕业后就去入了伍。”

这真是意想不到的开头,我“啊”了一声,好不妥当。

好在他可能习惯别人的诧异,接着解释道,“不知道洪医生你听没听说过大学里有一部分学生是定向培养的那种,比如有些人毕业后需要去山区支教一二年,我实际属于武警班,毕业后需要入伍的那种。”

他看我一眼,“哎,反正就是如果仅靠高考成绩是进不了那所学校,但如果签订一些定向培养的协议,就可以入校。上课的时候,我和其他同学无异。但我每天早上六点半要去操场跑操。”

我微笑,“听上去是非常健康的大学生活。”

“入伍后我发现我适应不了那种生活,完全的集体主义,完全的服从。”他用手指撑太阳穴,像用挤压神经的方法来寻求最合适的表述,“我不知道怎么说,我绝对不是诟病那些规则和生活方式,我只是发觉我很压抑,很烦闷。”

我点头表示理解。我们大学以自由散漫著称,只要修满学分不挂科,其余都放任自由。没有查寝,很少签到,白天可以翘课去实习,晚上可以回来大礼堂看先锋话剧。

光是以少数群体为主的社团就有数家,校报话题嬉笑怒骂五花八门,年轻学子在这片校园里如出笼小鸟,被自由的空气灌到醉氧。再去纪律严格规则严苛的部队,一定会适应不良。

“有没有更具体的?”医生总希望病患能说出更详细的故事细节,单纯对情绪虚无缥缈的概括对解决问题无异,只会令当事人的潜意识不自觉被那些形容词的定义束缚住。我需要名词、动词,多过形容词。

“有。”他调整了一下躺姿,“可能因为我在那里学历最高,就稀里糊涂地被任了班长。但我很难融入他们……”似乎说到难言之隐的地方,他停顿了一会儿,“比如,我不知道能不能说,就是每个月收到薪水后,他们会一起去外面……嗯,玩。”

我一愣,随即明白过来他真正的困境。

“我不去,就仿佛我清高,看不起他们。我去了,也不知道干什么。”他突然直起身体,“洪医生,我可以告诉你所有事吧?”

“当然,”我快速回复,“你支付费用,我保守秘密,我们之间签署合约。”

他笑笑,“好。我每次同他们一起去,就只会在房间里和那女孩子一起聊聊天,有时候会累得睡过去。”

我感到心脏飞速收缩了一下,像是机器在漫漫代码中终于扫描到了关键词。“当时?”

他没反应过来,“对,我在大学认识他,他念化学系,成绩很好,后来出国留学了。我们异地很久。”

我确认了他说的人就是宋言。

4

我追求宋言的故事,像所有俗滥青春偶像剧一样,平庸拘谨的女生追求男主角,毫无章法,洋相百出。

唯一不同的是,电视剧结尾女主角总能够用她的笨拙、愚蠢和一些幸运,赢得男主角的心。但我身陷现实,流泪没有柔光特写,跌倒没有动人配乐,我被对方温柔而语焉不详地拒绝的那天也没有适宜大雨落下。

室友都围过来安慰我,用情感杂志上看来的句子鼓舞我,“错过你,那是他的损失!”

怎么会有人信这么自欺欺人的句子。

我从课堂发言中得知了他的名字和专业,在校友社交网络发展起来的那几年,我小心翼翼不留痕迹地在他主页逡巡了几圈。

他念化学系,所以成天要与试管量瓶还有繁琐的化学元素打交道,怪不得他不善言辞。他家乡在很南很南的南方,怪不得口音软糯。他父母都是教授,怪不得长得斯斯文文。

十八岁的我像蹩脚侦探,心里为他写了一叠毫无逻辑的厚厚案卷,以为博得一个人的喜欢,只需找到正确的解题思路。

在几次课过后,我开始大着胆子追随他离开教室,不远不近地跟着他的背影。他会在夜色中背着双肩包走到校车站点等车,载他回自己的校区。

说是站点,也只是正门口的一根柱子,队伍在柱子后面歪歪扭扭地排列开来,我躲在伟人雕像后面,刻意非凡地反复路过,用眼神看他。

宋言并不是很高,在队伍里不能一下子辨认出来,我的眼神从每一个被手机荧幕光打亮的脸颊中点过去,点到他,就无法再移开视线。他浓眉大眼,双颊充盈,刘海有点可笑但完全无损可爱,穿米白色棉质外套,让我毫无理由地判断,他一定是一个温柔的人。

确实如此。

宋言的可恶之处就在于,他完全没有可恶的一面。

如果他有,那么我就能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反复咀嚼他的缺点,他的短处,他糟糕的那面,直到少女的自尊心将这些负面的印象放大到彻底掩盖了他的好,然后我就可以从遗憾和不甘中解脱了。

但他没有。

有一天放课后,我预支了可能未来十年的全部勇气,与队伍中的他攀谈起来。现在想来那搭讪借口很无理取闹,但在当时已经是我经过深思熟虑、反复斟酌润色、并获得室友们评估后通过的方案了。

我说,同学你好,我是和你一起上同一节现代文学课的,我注意到你是那个新校区的,我最近有门课需要拍新校区的一些视频素材,可以找你带路吗?

书本上说,想与陌生人产生交集,就先请他帮一个无伤大雅的忙,然后再回请他作为感谢,一来二去就有起码两次机会。我活学活用。

他抬头看我,当夜月朗星稀,空气澄明,橘黄色路灯照耀他双眼,他整个人的轮廓被暖光温柔地描摹着,我屏息凝神,感觉一颗心失了重,被他的眼神托举在虚空中。

我将全身小幅度的颤抖归咎于习习凉风。

宋言笑起来,露出虎牙,“可以啊。”

有些人是宽进严出,对所有人都抱有友好的态度,随时含笑欢迎来自己的舒适领地参观,但要抵达内心深处,又是另一桩事。

但我当时不知道。

我们就在队伍中交换了联系方式,聊了一会儿关于课上的内容,校车开到,队伍开始缓慢地向前蠕动,书本里没写到此时应该就此别过,还是目送他上车。

脱离了正确答案的我就如降智后的爬虫,厚脸厚皮亦步亦趋地也跟着队伍移动,直到他面前仅剩一个人,他转过身来,“那我们手机联系啦。”

“好。”我立刻回答。回身走了几步,我站在路灯下亮堂处急吼吼地和室友们汇报战绩。过了一会儿,手机震动,居然是宋言。他发来短信,“你怎么还不走呀,好像马上要下雨了。”

我惊诧地回头,糟糕,校车不知在等谁,居然还在原地未动,根本没有开走。所以我背对着他,肩膀一耸一耸地大笑大叫,痴憨地广发消息,全部被他看到。我忐忑地望过去,夜色中矩形的车窗被雾气氤氲,看不到他的脸。

我快步离开,想象着他在落座后还回头看了一眼车外的我,发现这个女生古里古怪地站在原地许久,便抱着好笑的心情发了这样一条消息给我。这场景令我尴尬,却又信心满满。

“完了完了,有戏有戏耶!”我迫不及待地告诉诸位密友,像每一个失败故事的昂扬开头。

天空真的开始下起雨,从在空中细细飘扬到发狠似地砸坠在地面,只用了几分钟时间,我走在回宿舍的路上,淋得魂不守舍,但快乐极了。眼镜片上都是雨水,将视野里的夜晚、灯光和建筑都扭曲得不成样子,像是一个狂喜的世界。

回忆起来,宋言每一次都欣然赴我的约,在图书馆、快餐厅、电影院、火锅店和校车站,从未流露出厌烦、无聊、心不在焉的神情,而是温和、认真甚至带了一点关怀,以至于我完完全全地误解了自己的处境。

所以当我表白被拒绝后,我几乎带着请求的心情,拜托他说出一条拒绝我的理由,譬如我太丑,太胖,说话太无聊,只要一条就好,这样我就可以带着对自己的自卑,以及对他的嗤之以鼻,从这段关系中迅速抽身。

但他没有,他只是反复而真挚地说,真的不是你的问题,是我,我自己还没想明白一些乱七八糟的事。

他完美得毫无破绽,没有给我任何把柄。

真可恶啊。

到那时我才知道,不是的,拒绝我,当然不是他的损失,是我的损失。

5

于秋哲平日工作很忙,毫无规律的加班如家常便饭,时常错过每周咨询的预约时段。对其他病人,我通常会安排他们取消再约,但对于秋哲,我发现自己等不及再多等一星期。医院大楼关门后,我们相约在咖啡厅或营业至深夜的酒吧里见面。

完全不合常理,我对他大开恩典,多行方便,是因为我过分投入他这十年的故事中。我想知道我久追无果的男孩子为什么最后选择了我眼前的这个人,他有什么长处,有什么特质,凭什么魅力,又经历了什么。

平常人很少有机会能听情敌大谈心声,我当时以为我自己幸运。

于秋哲将酒杯里的冰块摇晃得叮当作响,“退伍后我找了一家公司上班,而我的男友刚好在美国读完研究生,”

他摇摇头,“那时我们已经异地两年,时差让我们很少能有大块时间交流,我以为他会立刻回国,修补我们关系。不夸张地说,我觉得我们之间的理解和爱已经细若游丝。”

“但他没有?”

“他申请了博士。他说他这个专业念到博士会更好,更有竞争力。”于秋哲撇撇嘴,表情受伤,酒杯里的柠檬片被他的吸管不断戳入杯底又浮上来,

“还要五年。哇。五年后呢?他也说不准。那时候我突然意识到一个很可怕的事情:他可能从来没有把我规划进他的未来人生中。”

我突然不知怎么回答。原来我长久以来强烈嫉妒的那个人,并没有在我想象的温柔乡中有恃无恐地欢笑,而是在我毫不知情的平行现实里挣扎痛苦。

我迟疑着开口,“那你是什么时候知道他要继续在国外待起码五年呢?”

“他将博士的offer信发给我看。”

“啊,那么迟。”我脱口而出,“准备申请的过程很漫长的,他应当早有打算。”

于秋哲抬起头,双眼湿润。

所以,这人用温柔利器不动声色凌迟他人的天赋,不仅仅用在我身上。

“在未来的规划上,你们从来没有聊过,最起码试探过彼此的想法吗?”我发问。

“很少。”他重新低下头,盯回眼前那杯酒,像要把杯壁灼穿,“可能是因为我们都觉得不太可能吧。我不会出国,国内也不可能让我们正大光明在一起,而且,他说过他爸妈都是保守严肃的老师,他家的气氛从来都很严厉,古板。”

他轻轻笑了一下,“哎,其实他把所有困难都很诚实地摆在我面前了。只不过当你真的确认,自己被舍取掉的时候,还是很难受。”

“我理解。”这是真话。

在我得知宋言和男孩子在一起的时候,我的第一反应就是想到了他的家庭,据他所说,在很南很南的那个城市里,他父母都在最好的大学任教,从小学风严格。

在这样的前提下,他还是旁置了被家里驱逐的风险,和于秋哲在一起。我想,那么在他心里,这位男孩子的优先级一定很高很高吧。

当时我心里酸涩难耐,嫉妒得胸腔疼痛。就如同于秋哲现在一样。

真可笑,我们两个人都在宋言的优先级排行榜里努力攀爬,无力沉浮,最终败下阵来。

宋言,到底在你心里,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深夜酒吧,音乐轻柔,灯光昏暗,人影幢幢,斜上方那盏暖色灯光将我和于秋哲的身影拉长在地面,扁扁地交错在一起。

我一时觉得和他的关系不再是医生与病患,或是倾听者与述说者,而真真正正地成为了隐秘的同盟。尽管他对此一无所知。

6

在宋言身上收获的挫败感,并没有随着大一的结束而消散,相反,我将剩余的三年花在了不断复盘、反刍、分析失败的原因上。

在毕业好几年后,网络上出现了一个鄙夷嘲讽的词汇,叫做“小镇做题家”,我看到这个词就迅速对号入座了。怎么会有一个新兴词汇,这么严丝合缝地为我量身定做?

就像每一个好学生都会有一本独家错题本,我痴迷于将自己在生活中受到的挫折整理总结成错题集。而在宋言这道题上,题干已有,答案已知,但我却始终推导不出其中的演算逻辑。

小镇做题家如我,逼迫自己沉浸在追寻一个根本不存在答案的谜题漩涡里。

就像童年记忆里作为销售的父母回到家后还会交流今天失败的经验,为什么没有打动这个客户,为什么让近在咫尺的单子跑了,他们称之为“复盘”,仿佛对未来人生极其有益。

我反反复复回忆每一次与他见面的细节,想从我的每一句话、每一个手势、每一次穿着来寻找理由。我曾在紧身牛仔裤下蹬一双裸色踝靴,全然不搭调的颜色,一定将我不够直的腿暴露无遗。

我曾选了一家火锅店做晚餐地点,怎么会有女生挑约会地点在热气腾腾的火锅店啊,出来后两个人都散发酱料气味,老天。我有两次放任他买单而没有阻拦,他或许认为我是小气鬼。

一个人无法不在反复审视自我的过程中对自己产生源源不断的厌恶和悔恨。

我就在这样近乎自我惩罚、自我虐待的循环中度过了大学生涯。所以任何人都可以想象,当我在和某个同学无意间聊天时,被闲闲地告知,“啊咧,你不知道吗,那个学生会主席是宋言男朋友呀。”我感觉自己被一种强烈的被欺骗感冲垮了。

啊啊,是这样吗,我不知道诶。

我以前还很喜欢过他咧。

我假装坦然地回复,撑着额头快要笑出眼泪来。我如此普通,怎么会碰到这么奇谲的故事发展。

宋言用以拒绝我的那句话,“不是你的问题,是我自己有很多事没想清楚”,听上去完完全全就是委婉的糊弄,原来却是我遍寻不到却就在眼前的答案。

从同学聚会回家的路上,我整个人像走在烈日下的雪人,一步一步逐渐溃不成军。

那么……所以我没问题啊。

原来错的不是我啊。

不是我讲错了那句话,不是我穿错了那件衣服,不是我……

原来我很好。我不是不值得被爱的可悲的人。

像是被冤枉了很久的犯人终于平反出狱,我倒在公寓的床上痛哭很久。一场对大多女生都会经历的校园失恋,在我这里却演化成持续自我折磨、自我审查、自我厌弃的枷锁。

因为他的温柔沉默,因为他的语焉不详,因为他的自我保护,令我四年青春如行尸走肉,不敢再对视其他男生双目,不敢再策划轰轰烈烈的恋爱。

谢天谢地,我要终于开启厌恨他的开关了吗?

我坐在床上,双眼红肿,却迟疑不决。

我想起几年前,一个放了课的雨夜,我又一次死皮赖脸地跟着他走到学校正门口等校车时,我扭扭捏捏地提起院线新上映的电影,他眨眨眼睛说自己其实很少去电影院看新上线的电影。

当时心里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啊——好吧。”语气末尾往下坠。

然而等他上了车,手机震动起来,他的消息说,“那下周三一起去看吧?”

那时候下着绵绵细雨,我从头到脚都被薄薄地贴了一层水,地面淅淅沥沥的反着光,我整个人都快尖叫起来,定在原地,拼命揣摩着这句话,生怕理解错了。

过了一会儿,又有短信,“快点回去啦,外面很冷”。这是大致意思,具体词句早已不可考了。

我一愣,回头看,校车又还没走,然而也看不到他了,只有橘黄色的暖色灯光从校车的矩形车窗里印出来。一边怕得要死“自己拙劣的小伎俩被看穿了吗?”一边又盘算起到时候穿什么衣服。

当时欢呼雀跃的事情,在同学聚会上得知了那条言之凿凿的传言之后,再回想起来,心里居然难受得快要爆开。

我试图描摹他当时的心境,想象着他一开始下意识地拒绝了我的提议,坐上车之后,抱着“不如试试看咯?”又或者是“那个女生没有很讨厌,万一我真的喜欢女生的呢?”诸如此类的想法,给我发了一条短信。

而我在百米开外的地方,兴奋得要死要活。

难过,一半为自己,一半也为他。

在整件事情的末尾,他同我说,很多事情很乱,他需要再想想,不能说出来,然后就是抱歉,非常抱歉,乘以十,乘以一百,有礼有节的。

现在想来这件不可说的乱七八糟的事就是性取向这件事吧。在得知答案后倒推回来细想,他之前的一言一行和所有细节都对上了号,一些当时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好像都找到了合适的位置,啪嗒,有解了。

想到他曾经在十几岁的尾巴上那么强烈地困惑过、矛盾过,也曾经那么努力地想和女生约会过……在那么遥远的、那么出乎我意料、那么超出我所有想象范围的层面上纠结过、摇摆过……

我发现我没法恨起他来。

7

吃午餐时于秋哲致电我,拜托我去他家帮忙喂猫,他在外地出差,本来计划今天回城,但客户需求变化多端,又要求全体多驻扎一周。在本市他没有什么朋友,相熟的同事和他一起困在外地。

按理说我应当拒绝,这完全超出医生和病患之间的关系界限,但我鬼使神差地应承下来,并且在下午工作时心不在焉,惶惶地期待起下班来。

抓住机会走进情敌的家中窥探究竟,已经是足够险恶的动机,但在这背后,有更深层更恐怖的欲望潜藏着。

我想更悄无声息地深入他的生活,成为他的挚友,然后……与宋言产生一种古怪而复仇般快乐的联系。

家门是密码门锁,门口沿用了房东留下来的破落门毯边,叠了几个快递纸箱。我从包里掏出手机,找出他发给我的密码,一格一个揿下去,黑色小屏幕的白色按键依次变绿,然后听到啪嗒一记门锁打开的声音,我突然心跳加速。

面积并不大的一室户,但因为男生没有太多琐物而显得有点空荡寂寞,是显而易见的出租房。居住在这里的主人根本没有花心思装饰打扮,呈现出尽可能最简洁节约的布置。

白墙光秃,没有任何装饰画、吊饰甚至图钉孔,卧室只有头顶一盏孤零的灯,连床头柜台灯都没有,仅一根手机充电线盘踞在柜上,算作勉强用于夜间照明。

我环顾了四周,开始怀疑这空间里几乎所有东西都是房东原装,除了墙角那只懒洋洋的猫。

于秋哲对这座城市如此警惕、疏离,以至于不愿意安放任何可以表明他喜好、特质和过往的东西在房间里,我感觉他可以随时背上包远离,像一只毫无安全感的无脚鸟。

我按照他的指示从厨房里拿出猫粮和饮用水,在喂猫器里放好食物,试图摸那只猫,未果。

在快离开的时候我注意到卫生间堆积了很多垃圾,可能是因为他工作时长过长,总赶不上垃圾分类的开放时间,所以迟迟没机会扔掉。

我想好事做到底,低头依次拾起垃圾袋,几乎是职业条件反射似的,我第一眼从敞口的袋子里瞥到几盒药物包装壳,上面写着地西泮片。

我下意识地站起来,与脚底血流轰然窜上头脑一起的还有突然看到别人隐私的惊惶。

原来他一直在服用抗焦虑药。按理说这并不应该令我很意外,他黑眼圈深重,精神时时不振,看上去就是失眠很久的样子,我希望这药有帮助到他安眠入睡。

但是他从未向我提起过他的服药史,不知道只是疏忽还是有意。

一周后,我快下班时于秋哲到访,傍晚夕阳斜晖穿窗而来,均匀地敷在他一侧脸颊,像给他镀了一层金身。

他带礼物来道谢,我说出于规则我是绝对不能收,他一怔,仿佛很诧异,“我们现在是朋友吧?”

“按道理,我们不能成为朋友。”

“为什么?”

“因为朋友很难医治好朋友。”我笑笑,将电脑屏幕关上,“就像医者难自医,有时候陌生人才反而比较眼疾手快,当机立断。”

他似乎从未想过这点,大受震动,纤细睫毛在金黄余晖中颤动,像脆弱蝴蝶停留在他鼻梁上扇动翅膀。“洪医生,你觉得我还能治好吗?”

“于秋哲,你身体健朗。”

“我是说我能不能再快乐起来。”

我将白色大褂披在椅背上,直视他双眼,“你是受过良好教育的成年男性,相貌优异,品格善良,有正当工作和合理收入,有独立住处,无需再强迫自己融入某个群体,你当然可以再快乐起来。”

于秋哲可能是在近几年第一次听到夸赞。从入伍经历和宋言身上,他受到太多挫败和质疑,不快回忆令他差点忘记自己也是条件齐全、竞争力十足的人。他笑起来,将玻璃门挡在肩后,让我先出去。

前台小姑娘在下班时间破例地还留在座位上,看到我和病人有说有笑地出来,神情古怪。

我有点得意忘形,脱口而出追加了一句,“别忘记,你在大学可是学生会主席耶,风云人物,干嘛现在那么自卑?”

于秋哲一愣,“啊,我跟洪医生说过我以前是学生会主席吗?”

我自觉说漏嘴,只能点头,“是啊,你提起过的。”干脆顺着往下说,越多细节越笃定,“你还说你和前男友是在学生会认识。”

他没料到我会提及宋言,步伐明显迟滞了一步,但很快跟上,“是。他当时是副主席。”

电梯门打开,他食指触碰银质按钮,像被轻微电流点击一般,顿了一下,颇为自嘲地说,“说实话,每次提到他,我心里还是会像被针刺一样痛一下。”

电梯里有很重的消毒酒精的气味,于秋哲在狭小的空间里对我短暂地剖析内心,我没料到他会突然将难堪血淋淋的一面展现给我,令我错觉置身一场小型的医学手术。

我用手搭他肩膀,“喂,人人都会失恋。”

“我知道,但不知为何我好像格外痛。”他望向我,仿佛祈求我不要看低他。

我明白。我心想。

电梯门打开,外面天色已经暗沉,落日收回最后一道光。

“可能因为,”我转过身,“你知道你失去的人是非常好的人。但凡只要有一丁点不好,你早就可以释怀。”

他看着我,就像我揭开了什么百年谜底,忽然释然地上前拥抱我。“谢谢。”他轻声说。肩膀宽阔,怀抱柔软,体温温暖。

8

和于秋哲的交谈,以及从同学聚会中听到的传闻消息,我拼拼凑凑出宋言这几年的人生历程。

他向来目标高远,执行坚定,从大一起就苦念英文,早早考了托福和GRE,维持漂亮的专业绩点,亦积极参加学生会工作。他长得好看,性格也好,第二年去竞选学生会副主席也成功。

我以为十八岁时的我慧眼识珠,从蒙尘中捡到珍宝,真是好笑,事实上人人都喜欢宋言,他广受欢迎。那节通识教育大课,只是他用以奋力攀爬到国外名校的绳索中一个微不足道的小阶梯,我当然也是,只是他学生时代明爱暗恋的茫茫女生之一。

曾经看过一个明星经纪人访谈,她回忆起早年在街头等车时看到一个少女,漂亮得不可思议,闪闪发光,她立刻趋近攀谈,想签她作旗下艺人,那未成年少女回答,不好意思,已经被其他公司签了。

那经纪人才大悟,是哦,那么漂亮的女孩子,走在路上,人人都长眼睛,当然早就被看中无数次了,哪轮得到我。

当代通讯发达,只要有一点优良特质,立即人尽皆知,不会有人身怀才华美貌却无人知晓。如果十八岁的我看过这集访谈,可能就不会被当时情形打击得措手不及。

宋言申上美国东部名校,虽隔行如隔山,但在未来几年人类遭遇病毒大流行时,那所学校的名字频频出现在权威数据统计的新闻中,所以我也知道了他很厉害。

当然依旧有很多华人女生喜欢他,狂递情书——好吧,情书的部分是我胡乱构想,也许人处海外表达感情的方式也更直白勇敢。

但宋言依旧是温吞犹疑,没有明确拒绝,也没有接受。他不想伤害女孩子们,也不想暴露自己隐私,他一切都好,只是有时过分贪心,什么都想要。

此时于秋哲正在完全陌生的环境里挣扎,在规则纪律、汗臭味和严格固定的吃饭睡觉上厕所的时间里思念宋言,在鼾声中畅想根本不可能实现的未来。而我还在漫无目的地审视自己,精神鞭笞自己。

两年后,于秋哲退伍,回本市找到工作,宋言也从研究生院毕业,人生交叉口上,宋言做出最理智、最无可挑剔的选择,也令于秋哲走进我的咨询室。

我曾问过他,“那你知道前男友如今还是单身吗?”

真是极其不专业的问题,我知道我只是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于秋哲一怔,仿佛没做作业的学生被老师提问抓包,以为这条信息对他的看病极其重要,但他却漏掉了。他变得有点手足无措。

“我不知道,好久没联系。”他诚实回答。

“啊,没事。这只是随便问问。”我摆摆手。

放不下的那个人好似是我。

他舒了口气,躺回躺椅,“最近睡眠很糟糕,在洪医生你这里反而是睡得最香的一小时。”我笑笑,走近窗户拉下百叶窗,令环境更舒适。

我没想到下次来时,他自作主张地带来作业,“洪医生,我和前男友重新联系上。”

“啊?”

“前段时间我妈妈生重病,让我突然觉得生命脆弱,转瞬即逝,所以我想,之前我在意的那些,自尊也好,事业也好,前途也好,可能根本不重要。”

目睹身边人在生死关挣扎,往往会令人震动,心中看待各样事物的重要性排名大变。我盯着他,不知为何心里紧张。

“所以我又鼓足勇气开口问他,愿不愿意回国来看望一下我妈妈。我妈妈一直念叨我独来独往,从来不谈恋爱,也没有喜欢的人。”

他吸口气,像在模拟当时下定决心的样子,“我说,如果他愿意来一次,我就立即辞掉工作,退掉房子,和他一起去美国,就算我英语很差,找不到好工作,也没事,我突然觉得这些都不重要。”

“你为他做出这么大牺牲。”我喃喃。

“也许我过几年会后悔。”他畅快地躺下,将脖子放在躺椅的枕头上,“可说出了这样的话,居然没有让我觉得自己难堪、可悲,而是……很快乐。”

我看着他在我面前,仿佛已经预视到他即将走出漆黑洞穴,那远处来自未来洞口的光,已经明晃晃地打在他额头。我突然觉得不行,一股嫉妒的气流在我胸口狂窜,找不到出口。在不被选择、不被爱的深渊里,我的队友要率先攀爬出去了,被落下的可怖比在深渊本身更令我感到害怕。

我再次走到窗边,“那他回复了吗?”我假装为他高兴地问道,用手将百叶窗拉下来。室内的光线被切割成一格格钢琴键盘,然后暗色的方格迅速扩张,压缩了白廖廖的日光,整个空间被投入汩汩的昏暗。

他鼻音浓重,已经进入半睡眠状态,“还没有,他说他考虑几天。”

我坐回座位,看着他的侧脸。

略微凹陷的眼窝,蓄势待发地向中间拱起一根高挺的山根,唇形好看,像海平线上的一只海鸥剪影,人中的深深褶皱围起中间一个小窝,仿佛是为了盛放他配不上的爱意。

他配不上。

我被自己吓了一跳。

故事里的女主角仿佛应当永远善良,永远伟光正,对于自己得不到的东西要姿态优美地放手,并诚心祝福。

但是原来我竟然做不到。

此刻,他放在我办公桌上的手机荧幕亮了起来,是一条信息。

我当然知道这不道德,但我无法抑制心中疯长的名叫窥私欲的黑色藤蔓,那无形的疯狂触角迫使我划开了他的屏幕。

需要密码,我毫不犹豫地输入了他之前给过我的门锁密码,打开了,有时候男生的心理就是直观得过分好猜。

也许是命中注定,也许是我的祷告显了灵,这条消息来自宋言。

寥寥几句话,但我手心出汗,将手机攥牢读了好几遍。

“对不起我让你等回复好几天。我想说,我很想你,我决定回来。如果你还肯原谅我,请你给我现在的住址和联系方式。宋言。”

我在余光中可以看到于秋哲在躺椅上酣睡,可能这是他近几年来第一次如此放松坦然。他表情松弛,面容光泽,我想他马上可以失而复得他的真爱。

但是,我也可以阻止。

一切都在我一念之差。

屏幕上显示一个选项,删除这条信息,是,或否。

我的手指震颤,浑身发抖像被雷电击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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