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名华氏
那是一九九零年的秋天,十一月初的暮秋;
夜已经很深了;
走廊里听不到任何的动静;
那时候,住的是单位办公楼的五楼,一条近六十米长的走廊,两边是一个个房间;单位里没有富裕的套间住房分给职工,早几年省内外院校分配来的学生挺多,大部分就挤在五楼;单身的,陆续结婚的,和一些外单位的关系户等;
暮秋的夜已渐渐漫长;
我坐在桌前,抵案而阅;
桌子是一张一头沉的办公桌,紧靠床头,浅棕色的;桌面一无杂物,纤尘不染;椅子和桌子配套,木的,一样的颜色,一样的结实简洁;
我的房间物什简单,十二平方,没有多少东西,很容易打理;白色的的确良床单,不见丝毫褶遢,书柜上序列着厚实而整齐的书籍,墙上挂一把古典款式的吉他;偶有朋友造访,说是给人一种清陋又略带洁癖的感觉。
晚上看书,是我必须的生活内容;
看书或是写作的时候,我只是开着台灯,一个8W的单管式日光简易台灯;光冷冷的,莹白而温润,似乎具有镇静的作用,使人不那么烦躁,我很喜欢;
几层楼之隔,却远离了味同嚼蜡的日常工作;
上午在第七科室,三十一岁秉性内向的小韩,因为项目总结的相关问题,争吵之间,将墨水瓶砸向三十岁副组长小廖的脑袋,结果小廖的后脑勺上,缝了三针。
吃喝送迎,夸夸其谈,怡然悠哉,潜规列队……
这工作对于多少人,自然欣羡不已,又市属事业单位嘛;而究其然,不过是一个益于养老的地方;
但,我还年轻;几年前,我还年少;
我无法喜欢那些尔虞狡伪,是是非非,更不喜欢那些瓶钵仪器;
翻来覆去的报纸,喝得寡味的茶水……
那么多双鬓花白者的今天,一载载熬过来的,使人颤栗和恐惧。
暮秋的夜,已经很有些凉意;
尽管严实地封着窗子,又挂着海蓝色的迪卡布窗帘,窗外的一些季节信息,还是悉数渗入室内;
夜已很深,应该在十一点之后吧;
十一点之前,门外的走廊里,一些窜外迟归的人和吃饭拖沓的人家,总是时不时搞出一点脚步或碗碟相蹭的响声。
静静的,连窗外的马路此刻也淡去了诸多声息;
蛐蛐们不再争鸣,提前做好了越冬的准备;
世界是静谧的,而且有着清澈怡人的凉意;
一本茨威格的中篇小说,象棋的故事,此已进入相当感人的章节;
冷冷的灯光下,间或用笔记些什么……
是啊,从一段难熬的焦躁中走出,终于有了这样安静的夜晚。
这时,我的房门无声的开啦——
进来一个大约三几岁的小孩;
小孩随手把门虚掩上;
台灯的余光里,小孩走了过来;
这小孩似曾在哪里见过;
我侧首看一看,有点犹疑,想门锁是自闭的,晚上怎么就没有关上呢?
小孩走到我的身边,侧仰着脑袋,问我:“你在干什么呢?”
“我在写诗,写文章哪;”
看小孩煞有介事的样子,我想该逗一逗他(她);
“是吗?”
小孩仰视着我,十分认真地说:“我,也会写诗。”
“你——,也会写诗?”
我有点儿好奇:
“那,写给我看下好吗?”
我把小孩拤到椅子上,把自动铅笔的铅芯调好,再从右侧抽屉里拿出日记本,翻开封皮,用手轻熨一下扉页;
日记本是一个黑色皮面的本子,五百页的,在当时算得上豪华的了;每晚睡觉之前,我习惯于写上几句,有时候,会写上很多句;
而自动铅笔是专门用来写诗的,从不做它用;青铜质的笔身,纹饰优雅,制作精良,在手里沉甸甸的很有分量,可以欣赏和把玩;八七年在上海出差时花六十元买的,应该是当时自动铅笔中的奢侈品了。
静静的,世界是静谧的,没有噪音的时间真的是纯净可人;
十三朝的皇城喧嚣,已在邙山的古墓博物馆中珍藏;
是上官教授柳林深处的微生物实验室吗?
还是,春光明媚的禹宿崖下,油菜花黄潮退谢,蜂追蝶舞处槐花正香——
莹润的灯光下,小孩还真的在扉页上不紧不慢地写起来;
楼顶护栏边,想必那几只夜栖的灰色鸽子,都已入眠;
白马寺的悠远钟声,正在宽恕尘世的舛错和罪孽;
桌面上,靠墙处的一盆小小文竹,新抽出茸茸的绿芽;
洛河滩上的垃圾,总是清理不净;
汛期值班的小板屋正被拾荒者占用;曾经恼人的嗡嗡蚊群,已追着盛夏洪水,奔入三十公里外的滚滚黄河;
沿街绿化带里,牡丹枝桠上酒红色的芽蕾,透过季节之尘埃,已在期待着冬雪的滋润;
小孩写毕,稚气而自得的侧望着我,“写好啦。”
咦——,小孩真的会写诗吗?
我俯首去看——
只见扉页上字迹歪扭但却清晰的写着:
“成年人追求的
是鸟
走过的路”
小孩还真的会写诗啊,而且这诗怪怪的;
“成年人追求的……是…鸟……”
我很是惊奇的看这个小孩——
小孩,不见啦——
——椅子上空空如也;——小孩呢?
未及眨眼的功夫,小孩去哪里啦?
我赶忙去开房门,而门居然是扣好安全栓的,却怎么也打不开;
我非常着急,又难以施力,额头猛然一惊!——
呵……这世界转换的太快:
——是一个梦;
——一个让人虚惊一场的梦。
我摁开台灯,灯光冷冷的,莹白而温润;
我感到异常的疲惫;
好累啊——
感到一种艰难爬出茫茫深渊的疲惫;
一种久溺黑暗初见阳光的迷惘、废弛和惆怅。
我靠在床头,静静的,呆呆的;
额头莫名生出些许微湿的汗意;
思绪不由得东飘西荡,在混沌中起伏,在起伏中混沌。
我究竟在做些什么——
我究竟要干些什么……
我披上衣服,坐到桌前;
似乎吃力的,把日记本取出来,用自动铅笔在扉页上写下小孩的诗句,一个近于诳谬的呓语。
静静的,世界是静静的;
尽管窗外有着一些天籁及人造的音扰;
就这样用手支着两颊,又良久把脸埋进双掌。
再递目望去——是呵,窗帘是半年前扯的一块海蓝色平布,颇显粗陋,挂上之后,就一直没有遮起过;
窗子玻璃上漾溢着微弱而散乱的光芒;
我走到窗前,推开窗子;
窗外月色昏黄——
天上的游云之间,好像有几粒寒星;
树上未落的叶子,在夜风中瑟瑟发响,近近远远的街道和楼房,也都次第的默然蜷寐。
鼎苑路上的落叶,随风廻旋着;
一辆汽车由西而来,又倏忽的消失在夜色中;
我回躺到床上,床板硬硬的,很想睡着,却怎么也睡不着;
真是太糟糕了,一切的一切,不应该是这样;
一颗迷离不安的灵魂;
一个自幼在饥饿中幻想的少年,在柿子岭多少个向晚的茫然北眺……北眺我的脚下;
那曾经是遥然远方的离离灯华……
墙角录放机上的黑胶唱片,贝多芬的英雄交响曲,很久没有听了;
若隐若现,脑袋像似有点儿闷痛;
看一下枕边的电子手表,字数在跳,不停的跳:
午夜二点一刻。
[两年后,一个秋日的下午,我踏上了南下的绿皮火车……
开始了在南国特区,一波接着一波,难以停歇的辗转、不甘和折腾……
为生计,为活着;为了求得一个答案;
然而,一切都在忙碌、奔波与遗忘中延展;
直到三十年后的今天,那个来自于平行世界彼端的稚言谜语,依然谜底未期,稚言犹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