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远从被窝里伸出胳膊,把手机的闹铃关了。额头和颧骨两处的皮肤一上一下奋力拉扯,粘粘地打开了眼缝。七点二十分,只睡了三个小时。卧室的门开得笔直,炒鸡蛋的油烟味从厨房一直飘到被子上,餐厅里持续传来陶芳训斥儿子的声音。
小莫昨晚大概又漏了什么作业吧。杨远艰难地穿好衣服,走到餐桌旁,看着正在写字的杨莫。
“每次只要我回来晚了,总得出岔子。”陶芳拉开窗户,把刚煮好的一碗面条搁在窗沿,用筷子反复挑起,动作迅捷有力。升腾的热气被卷成白丝状,在寒风里显得格外清晰。
杨莫穿着厚重的羽绒服,脑袋和紧握的铅笔蜷缩在一起。杨远按住他的额头往上扳,让他的眼睛和本子保持距离。杨莫故意用力反抗,眉毛被高高吊起来。他仿佛能看见自己滑稽的模样,忍不住吃吃地笑了。
天亮之前,杨远勉强完成了今天必须提交甲方的宣传海报,检查作业的事情全然抛在脑后。最近一年以来,恩怀每天陪伴小莫做功课,作业的正确率已经无需担心,杨远要做的只是核对一下老师发来的短信,确认是否有遗漏的内容。
“你们两个,真的是什么事情都做不好!”陶芳的声调几乎夹杂着一丝哭腔,杨远懒散的动作使她的情绪进一步恶化。
杨莫转过头,鼓起嘴巴朝杨远挤了挤眉毛。
杨远默不作声地走进卫生间,看着镜子,努力提升脸颊两侧的肌肉,让下颌骨的线条显现出来,然后突然放松,对比前后轮廓的差异。一张怪异的笑脸转瞬即逝。
“你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明白哪些是你自己的事情?一天到晚稀里糊涂的,三年级了,每天还要恩怀姐姐陪着你写作业,她回家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杨远刷牙的时候不敢太用力。最后一颗智齿生长了十多年,仍然没有突破牙床。每当疲劳时,牙龈就会浮肿发炎,疼痛难忍。从北窗望出去,对面的楼体占据了大部分视野,阳光在每扇飘窗下方拖出一道边界清晰的斜影。连日的大雾完全消散,今天是个好天气。
“恩怀姐姐只能帮你检查错题,如果你连自己的作业都记不全的话,谁也帮不了你。”
杨莫在自我管理方面有很大的障碍:隔三岔五丢东西,回答问题颠三倒四,难以要求自己做没兴趣的事情。杨远起初认为这是身为孩子的正常秉性,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问题。直到一次杨莫同学的生日聚会上,他发觉其他孩子的不同。他们很有礼貌,具备一些与年龄无关的生活常识;相互有了冲突会考量计较的分寸;听到大人讨论时下流行的话题时能有所回应。相比之下,杨莫更像是幼儿园尚未毕业的孩子。
若差距仅限于此,还不至于让陶芳终日怨天尤人。杨莫的学习成绩同样糟糕,这足以挑战一个母亲的核心价值观,其余的缺点被进一步放大。
餐桌上传来吸溜面条的声音,作业已经补完了。陶芳把凉好的温水倒入杨莫的保温杯,不断催促他快点吃。即便是喜爱的食物,一旦成为上学日的早餐,杨莫也会觉得难以下咽。
平板电脑中播放出英语对话,这是陶芳为杨莫创造的语言环境。对话是老外的原声,语调亢奋而惊奇,让人感叹其生活是如此丰富多彩。杨远只能听懂大约四分之一的内容,他念完高中便踏上社会,近二十年的工作经历也没有让他再接触过英语。
“沙发上有件衣服,晚上恩怀回去时让她带走。”陶芳在餐厅里大声说。
隔了几秒,杨远才意识到这句话是对他说的。他慢吞吞地从卫生间门口探出脑袋,用喉咙发出一声疑问。
“衣服!看到没?我昨晚买的。”
沙发坐面上放着一个印有一头长颈鹿标志的白色纸袋,拎环是用细麻绳编成,看起来颇为高档。如果不认识这个牌子,还真猜不到里面装的是衣服。陶芳时常买东西送给恩怀,作为她帮忙照顾杨莫的答谢。
“要不然,还是等她爸在家的时候,你亲自送过去。”她又改变了主意,“走一层楼梯而已,你也借机会多跟人打打交道,老是闷头干活能有什么前途。邻居之间嘛,有来有回是应该的。”
礼尚往来的事情一般都由陶芳出面,但恩怀家里只有她和父亲,陶芳因此觉得不太方便。
杨远洗漱完毕,在玄关换上加绒的棕色皮鞋,拎起杨莫的书包和自己的公文包先下楼去了。
人一钻进车里,窗户上立刻起雾了。发动引擎,打开暖气,清晰的视野从前挡玻璃的下沿晕染开来,杨远把车从车位上开到紧挨着楼梯口的位置,拉起手刹,等待杨莫下楼。
广播里一男一女两位主持人正在谈论各地的人们今天应该吃什么。杨远听到“桂圆烧蛋”这个词,才意识到今天是冬至。乡下老家那张掉漆的八仙桌在脑海中浮现,已经很久没有回去了。杨远划开手机,低头查看设计平台上的消息,没有发现新的客户需求。
陶芳在闹市区经营一家化妆品店,主要的生意都集中在晚上,回家时杨莫多半已经睡了。杨远不得已承担起辅导家庭作业的任务。两年前,他主动向公司请求降职,由项目管理退回到技术执行,以此获得相对自由的工作时间。为了弥补减少的薪水,又在当时流行的网络设计平台上接一些零散的活计,代价是长期睡眠不足。直到偶然与恩怀结缘,尴尬的处境才得以缓解,像昨晚这种连夜赶工的情况已经很少出现了。
杨远想起恩怀看书时专注的样子——为什么别人家的孩子就这么懂事,小莫如果有她一半乖巧,那真是谢天谢地了。
中控台上的电子钟显示七点四十六分。
每次都这么磨磨蹭蹭,杨远拨通了陶芳的手机。
“再不下来要迟到了。”
“嗯?”陶芳好像没听清楚,“还没下来?小莫还没下来吗?”
杨远脖子上的肌肉一紧,后脑勺离开座椅靠背,转过头去望了一眼空荡荡的楼梯口:“……是啊。”
“怎么可能?他早就出门了啊!”
杨远握着手机跨出车门,听到楼上窗户被拉开的声音,他抬起头,与正伏在窗口向下望的陶芳对视了一眼,立即跑上楼梯。电话没有挂断,听筒里传来陶芳趿着棉布拖鞋滑步小跑的声音,然后是开门声,和越来越近的鞋跟撞击台阶的声音。
杨远和陶芳在二楼会合,两人脸上诧异的神情仿佛一瞬间认不出彼此的容貌。
小莫在楼道里消失了。
消失的孩子(一)②
青岚园是以多层住宅为主的安置小区。十七号楼总共五层,没有电梯。杨远一家住在,上面仅有一层。
杨远大跨步跑上四楼半的位置,看了一眼空空如也的五楼平台,然后立即掉头返回楼下。
“上面没有吗?”陶芳的呼声从底楼传上来,她觉得杨莫出去了。
这不可能,车一直停在楼梯口,杨远坐在驾驶位上可以清楚地看到每一级台阶,就算踱下来一只猫,余光也能捕捉到。
他定了定神,把刚才的行动回想一遍,猛然发现其中存在时间差。杨莫出门后可以先躲在五楼,等陶芳手忙脚乱地冲出门后,立刻返回四楼,这时两人才刚刚在二楼碰面。等他自己跑上五楼时,小莫早已钻回家里了。就是这么回事!
“杨莫!你还要不要去上学了?”杨远冲进家门大喊一声。然而家里安静的几乎能听到回声。
如果这是恶作剧的话,到此为止应该收场了,这孩子没有这么强的定力。
杨远挨个房间搜寻每个可以藏身的角落。床底下,柜子里,水槽下,能藏身的地方无非就这么几个。杨远的心很快凉了下去,忽然又想到什么,走到阳台上检查窗户。
厨房和卫生间的窗户都开着。这栋楼只有最下面两层的住户安装了防盗窗,这里是四楼,可供攀爬的不锈钢窗框在下方五六米远的位置。
不会的,小莫没有这样的胆量。杨远甚至怀疑他有轻度恐高,面对游乐场里超过两层楼高的设施他便会踌躇不前。
想错了,儿子没有再回到家里。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小莫遭遇了什么?下楼时被某个躲在门后的家伙一把拖进了屋里?
九户人家的十多张脸在杨远脑中一一闪过,大多数他都叫不上名字,但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几年下来,这些人大体的脾性还是有所了解的。谁会这样做呢?这不合常理。
杨远返回楼下。陶芳在楼前空地上持续呼喊儿子的名字,不时望向小区中间的车行环道。环道上接连不断有车辆驶过,这时正值上班高峰期。
“别喊了,他没下来。”
“没下来?没下来人在哪儿呢?!”陶芳穿着臃肿的睡衣,瞪圆了双眼。额前的头发仍是起床时散乱的样子。
“你确定他出门了吗?”
“当然啊!鞋子都是我帮他穿的。”她说话的音量维持在呼喊时的分贝,发白的嘴唇不住地颤抖。
杨远抬头仰望面前的楼房,游移的视线一时不知该往哪里聚焦。楼梯间每层都有窗户,然而窗户周围光秃秃的墙壁根本无处着力。匪夷所思的错愕感被压制下去,无助和惊恐席卷而来。
“你倒是说话啊!”
别慌,别慌——杨远扶住车顶,深吸一口气——五层楼,总共十户人家,去掉自己家,还剩九户,小莫就在其中一户家里。楼梯间是一条垂直的死胡同,没有别的可能了。
“你说……会不会去恩怀家了?”一丝亮光在陶芳湿润的眼眸之中闪过,不及杨远回应,她已经朝三楼奔去。
恩怀父女二人住在室。正常情况下,恩怀在一个多小时前就已经出门了。初中生必须在六点五十分之前到校,这一点杨莫也知道。
“小莫……小莫……”陶芳边喊边用手掌拍门。
良久无人应门,恩怀的父亲也不在家。
陶芳拍门的势头渐渐弱了下去:“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
对面室的门忽然开了,三个孩子和他们的父亲堵在门口东倒西歪地穿鞋子,最外面的那个孩子被挤了出来,铁质的绿漆门向外摆动,“咚”地一声撞在墙壁上。室内涌出一股暖烘烘的酸味。
孩子们原本在嘟囔着什么,看到门外有人后都闭上了嘴,推推搡搡蹦下楼去了。孩子的父亲正在咀嚼最后一口早餐,他扭过腰单脚跳了两下,拔出踩扁的鞋跟,有些困惑地看了一眼陶芳。
这户人家大约五六年前搬进来。男主人在一家汽修店打工,妻子在超市做导购员。每次遇上前来光顾的杨远一家,妻子总会尽可能地去试吃柜台找点东西给杨莫品尝,取来的份量也远远超过“试吃”的概念。这仅仅是因为杨远在他们搬家时搭过一把手。
“早。”身穿黑色毛领夹克的男人笑得有些尴尬,顺手关上了门。
“唉!”陶芳在他走下半层楼梯的时候叫住他,“有没有看到我家的孩子?”
“什么时候?”对方停顿几秒后反问,明显一头雾水。
“就刚才,有没有去……有没有看到?”陶芳大概是想问“有没有去你们家?”,但这么问可能会使对方越发混乱。
“没有。怎么了?孩子不见了?”他停止咀嚼,单薄的脸颊上撑起一个鼓包。
“刚才下楼的时候,不知道跑去哪了。”杨远回答。
“会不会跑到外头去了?”
杨远无心解释。这一幕再度提醒他,无论多么难以置信,逐户询问杨莫的下落是现在唯一能做的事情。
杨远让陶芳去楼上,自己跑下二楼。
室住着一对老夫妻和他们大龄未婚的儿子,开门的是儿子。
“我家孩子来过你们这儿吗?”
“没有。”谨慎起见,他后仰身体朝客厅的方向问道,“四楼那家的小孩来过吗?”
他的母亲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节剥开的毛豆。“四楼那家的小孩?”她托了托老花镜,以极其困惑的语调重复了一遍。
室的户主已经八十多岁,罹患糖尿病多年,卧床不起。开门的是上了年纪的女佣,她的回答如出一辙。
同样,一楼两家住户的反应也不例外。
“怎么会这样的啦?那么赶快报警呀!”
这个响彻楼道的尖锐嗓音来自室的女主人,她的惊讶程度似乎超过了站在她面前的陶芳。随后“赶快报警、快叫警察”的声音此起彼伏,有如回音一般上下扩散。楼梯间里一下子站满了人。杨远透过扶手中间的缝隙向上望去,一个狭长的漩涡直通楼顶。他感到浑身燥热,一摸发际,竟全是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