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这么多年我依旧记得那年夏夜的天很美,像一片幽静深蓝的大海,一片片的波澜。
走在那条人迹越来越稀少的山间公路,迎面吹来的风和断断续续呼啸而过的汽车,车灯掠过周围的山林,我喜欢扭过头去看那道刺眼的光芒,像看过往一样,随着灯光越来越游离,越来越模糊。
这是一条颇为熟悉的路,走了无数次,我时不时会想起发生在这条路上那些琐碎而又平淡的时光,月光依旧那么皎洁,像是要那些回忆慢慢浮现在这个夜晚。
我很少独自走这条路,以前总是和阿敬一起。那时候才吃过晚饭我就会和阿敬约在老邮局门口见面,然后一起走过这条长长的公路,我们聊天谈笑风生,又或者什么都不说继续往前走着。
这条公路的尽头是一个被山风环绕可以俯瞰整座小镇的粮库,我们每次走到这里就会坐在那里看着那些小镇灯火,心中每到这时就会异常平静。阿敬问我:你想过离开这里吗。
我说这里多好。
我们走在那条公路上,路过一个个散步的路人,晚风把路人皮肤上的花露水味道滞留在浮躁的空气中,我喜欢这个味道,这是这条公路独有的味道,后来我去过很多地方,再也没有闻到过似曾相识的味道。
很多年前我也以为我不会离开这里,也以为那条路的尽头是粮库顶上看到的小镇灯火。后来我一个人离开了,离开时阿敬说:做你想做的,错的算我的。我笑着想你哪里来那么多非主流的话。
我去了南方的一座小城,天气骤然从猛烈的夏季变幻成了秋天,来不及给任何思索,窗外淅淅沥沥下着秋雨,嘉陵江的江水猛然上涨,一瓢江水一夜之间将湿地公园淹没在江底,就像那回不去的夏天消逝在这时间长河中。有时深夜我来到江边,看着那被埋没在江水下的公园,想着,那里都发生过什么故事。
雨水不停地拍打着窗户,窗外时不时的闪电又把我的记忆带回了那年夏天。那天晚上的雨很大,小镇的路上几乎没有什么人,我和阿敬偷偷从家里溜出来穿着拖鞋跑在马路上,雨水拍打在我们的脸上、眼睛里,我跑在阿敬前面说:快!我们去天台!
我们坐在天台的栏杆上,从远处的小山里会冒出来一些五彩斑斓的闪电和震耳欲聋的雷声。
我朝着远山喊去,雷雨交加的夜回应我的只有闪电,阿敬笑我说真是呼风唤雨。后来我发现真的是这样,我每喊一声就有闪电和雷声,呼风唤雨的时刻在人生中太难得了,我和阿敬几乎同时拍下了远山的闪电。
那年夏天小镇上发生了很多事情,接连几天的暴雨让小镇村附近干涸多年的小河川流不息,和我每晚在老邮局汇合然后散步的阿敬失踪了。
是的,失踪了,失踪在了这个浮躁而又多事的夏天。
阿敬就像水滴消失在水里一样无影无踪,好像从没到过这个地方,也从未来过这个世界,此后的每一天晚饭后我都会在老邮局等阿敬,可我等到的不是聒噪的蝉鸣就是逐渐暗淡的天色。
时间就这样走着,走到忽然有了阿敬的消息。那时候我已经读高三了,每天游走在各种考试和题海里,每到那时我就会想起阿敬,我会想,阿敬如果可以跟我一起考大学该多好。
一周后我收到了一个快递,是一本书。夏天寂寥的夜晚我躺在宿舍的床上读着这本书,当我翻到第页上面用铅笔写着:好好生活,做你想做的,错的算我的,勿念。
窗外时不时传来火车的鸣笛声,我趴在床上看着窗外,鸣笛声划破了宁静寂寥的天空,想着天上繁茂的星星会散落在哪里,想着火车会去往哪里。
高考后我带着关于阿敬的记忆去了陌生的城市,因为长久的精神压力我被诊断为“躁郁症”。我没有继续读大学,而是留在了这个陌生的南方小城,每每夜晚失眠我总是想起阿敬,想起那年夏天,碎片般的记忆和过山车般的情绪扰乱着我的身体激素。我不得不用药物控制着我自己,就好像那些药罐是我剩余的生命。
我吃下药罐里剩下的最后几颗药,闭上眼睛脑子里就回到了那年夏天,像看回马灯一样。
那年夏天因为几天的暴雨,小镇村庄附近干涸的小河开始涨水,晚饭后很多人来河边看水、玩水,我和阿敬也去了。我们穿着拖鞋踩踏在水里,水面没过我的膝盖,我闭上眼睛感到一阵眩晕,再后来我因为太晕滑倒在水里,还好阿敬及时拉住了我,但我还是呛了一口水。
阿敬说我身上都湿透了,我们去路边走走吧。我们走在村子的路上,天色渐渐黑了下来。走着走着就走到了村口公路,路边有一口大约只有三四米被填着的废井。
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像被披上了一层厚重的幕布,在这个幕布下,碰到了一个男人紧跟着我们,我和阿敬越走越快,他就越跟越快,像甩不掉的影子,直到他直直追上我把我拽走。黑暗中、寂静中我们撕扯着,大喊着,没有人应答我们,好像要把这压抑黑暗的晚色喊破。我看到阿敬拿着棍子狠狠打向了流浪汉的后脑勺,流浪汉倒下了,在黑暗里……
我和阿敬站在路上,阿敬冒着冷汗让我不要插手,他把我赶走在黑暗看不到尽头的公路上让我永远不要回头。
我依旧记得我害怕而又惶恐地走在那条夜路上,我知道我和阿敬原本五彩斑斓的幕布将一辈子披上沉重的黑色。
天亮了,雨歇了,我从微弱毫无力气的眼睛缝隙里看到了窗外有些刺眼的光芒。我笑了,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太阳了。
“好好生活……”阿敬的话在脑中回旋。
责任编辑:龚蓉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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