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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实苦,岁月亦不曾温柔。
有些人或许选择随波逐流,草草度完余生,而姜淑梅却选择在花甲之年,重新开启自己的生命篇章。
做了大半辈子文盲的她,开始努力识字;在本该颐养天年的年纪,却又提笔写作。那一笔一画,是这个受苦一辈子的女人,对世界最温柔却也是最有力量的复仇。
文
阿伍
年,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消息随着西北风,从瑞典斯德哥尔摩传回山东。高密东北乡的高粱田发出簌簌声响,以作盛大的见证。
这一年,在另一位山东老人姜淑梅的个人史中,也同样重要。因为当了大半辈子文盲的她做出一个决定:开始写作。
那年夏天,姜淑梅把这一决定告诉三哥,一向沉默稳重的三哥仰头大笑。
一年后,她拿着处女作《乱时候,穷时候》给三哥看,向来面沉如水的三哥失声痛哭。
读过这本书的人总说:姜淑梅写出的每个字,都钉在纸上。
后来,在北京开见面会上,举手提问的女孩,一声“姜奶奶”刚叫出口,便流下几行泪。
姜淑梅看了心疼:“孩子,今后看我的书不要哭,没有那些苦难,我也写不出这本书来。”
年,山东巨野县来了土匪。
百时屯的乡亲和土匪奋战七天七夜,大雨也落了七天七夜。海子墙(类似城墙的简易防御工事)上跑满了白老鼠,树上的猫头鹰日夜啼个不停。
在这场保卫战中,有智取土匪头子的铁匠,也有冒死出屯求援的勇士,还有一群做好准备,打算以死来护全身家清白的女人。
这群女人里,有位姜家的媳妇。18年后的年,她的女儿四妮姜淑梅出生。
待到女儿长大,姜家媳妇便将这些故事,连同那些年她听过的枪炮声,都一一讲给四妮听。
姜家在巨野是大户,四妮的父亲姜清车是读书人,学成后归籍办起免费学堂,深受乡邻爱戴,被推举做了区长。她的大哥毕业于军校,二哥、三哥也都是读书出身,英俊潇洒。
姜淑梅记忆中的家读过新书的哥哥们对四妹宠爱有加。
在外读大学的大哥写信:“千万不要给小妹裹脚,不要扎耳朵眼,别叫小妹受那种委屈。”
最终,小脚没裹,但耳洞却是穿了。
姜淑梅笔下的童年生活新穿的耳洞尚未愈合,父亲去城里定制的银耳坠还没做好,巨野的平原上便又打起仗来,没过几日,做区长的父亲进了监狱,几经周折,一向受人爱戴的他才终于被释放。
父亲虽然归来,但是家道已然败落。
原本挎着篮子采花戴的少女,开始把提篮里的野花换成拾来的弹片。
她曾亲眼看见,一同捡弹片的邻居哥哥被未去掉引信的炮弹炸上了天,也听说过西街老时家的孩子捡弹片伤了眼。
但姜淑梅依旧提着小篮子日日去捡,因为弹片是铁的,卖了能换钱和粮。
邻居都说姜家四妮胆子真大,机灵又能干。
从战火中走出的女孩,即便再柔弱,也会开始变得坚韧。她在废墟中穿行,意欲从死神手中夺出自己的温饱,乃至未来。
只是那时,小女孩只知道打仗会死人,却不知道日后的饥饿,也能杀人。
17岁时,姜淑梅嫁了人,大儿子出生后,丈夫远赴东北务工养家,她与公婆留在山东老家。
姜淑梅所画结婚登记场景然而,日子没过太久便遇上荒年。
公婆刻薄,自己吃米面,留给儿媳姜淑梅的,只有掺了糠和树皮的黑窝头。再后来,他们和小叔子带走了家里的全部粮食去菏泽投亲,只给孤儿寡母留下一堆快要烂掉的胡萝卜。
萝卜滋味再甜,放在姜淑梅的嘴里却比黄连还要苦,她抱着儿子,想回娘家。
走到河边,望见天边黑云好像携风带雨,投河的念头在姜淑梅脑中越来越强烈。可最终,阵风只是卷起沙尘,她想起儿时与父亲的对话:
“人到困难的时候,不要向困难低头,要多动脑筋想办法,想出办法去解决困难。”
“那如果想不出办法呢?”
“如果想不出办法来,就别往心里去,心里别难过。如果事情不可挽回,那就不去想它。”
“乱时候,穷时候”,是姜淑梅对那段岁最终,姜淑梅抱着孩子,搭上火车去往东北投奔丈夫。
如果家乡的土地不能养活自己,那便离开。
这在现在看来,只是一段轻描淡写的经历。但对于那时的姜淑梅来说,做出这种决定,无异于人生际遇的一次彻底撕裂。
她虽离开了刻薄的公婆,却也意味着放弃了熟悉的乡里,失去了父兄的庇护,面对的只有茫茫前路,和充满不确定性的未来。
到东北那年,姜淑梅23岁。
她曾以为,两天三夜的奔波可以把所有的苦痛留在家乡,然而赤贫带来的阴霾,却仍旧如影随形。
姜淑梅刚到黑龙江时,十几户人家,一共三十几口人住一间大屋,门窗破破烂烂,西北风卷着雪花直往屋里灌。
同住的都是穷苦人,赶上痘疫,屋里出疹子的13个孩子,只活了姜淑梅儿子一个。
她感到庆幸,却也更觉生命无常。在贫穷面前,人命脆弱到仿佛老天爷的一根手指就能碾碎。
姜淑梅记叙那段日子的手稿隔壁的女人哭得昏天黑地,姜淑梅听到她丈夫说:“别哭了,跑慢了被狼撵上,跑快了撵上狼,这是天命。”
后来,姜淑梅便拼命地跑,发誓要赶在狼前头。
她说:“谁都知道天命难改,但只是难改而已。”
她去砖厂做家属工,怀着孕还推上千斤重的平车;在家自己熬碱,背着60斤重的碱块走几十里去城里卖;借钱买来6头牛犊,忙完白天的活计,夜里借着月光饮牛铡草......
她仿佛不知疲倦,旁人都说张家媳妇太能吃苦,男人干都喊累的活儿,她做起来一声不吭。
只有张淑梅知道,如果不够坚强,生活便会把她压垮,不留余地。
十几载冬去春来,姜淑梅的生活终于走上正轨。丈夫成了正式职工,一家人也搬进家属房,三儿三女慢慢长大。
正赶上国家恢复高考,姜淑梅暗中发誓,自己虽没读过书,但一定要把孩子培养出来,不能让他们再走自己的老路。
其中,最优秀的是大女儿艾苓,读了大学,成了作家。
姜淑梅与女儿艾苓多年后,她写文章——《老妈的巨额财产》。
她文中的母亲,从来不气不恼,对未来永远都满怀希望。
中考时,艾苓没能考上中专,很是难过。母亲却说:“你知不知道为啥考不上中专?你说你笨吗?不是。是老天爷想让你考大学,你要是考上中专了,还有机会考大学吗?”
艾苓心里的火一下被母亲的话点燃,越烧越旺。
在从没出过大学生的普通高中里,姜淑梅的大女儿艾苓,是第一个跨进大学校门的学生。
女儿说:“母亲的乐观与坚强,是对我最大也是最重要的鼓舞。”
年,姜淑梅的6个孩子都结了婚,家里也翻盖好新房子,之前欠的债都还清了,姜淑梅身上的担子似乎一下子都卸了下来。
苦了一辈子的她,该享享清福了。
然而命运打击苦命人,那只本已被姜淑梅远远甩在身后的饿狼,又追上了她。
丈夫发生车祸,猝然离世。这一年,姜淑梅60岁。
为家庭操劳了一辈子的她首先想到的,是宽慰孩子。
那时,与父亲最亲的大女儿艾苓尚在北京读书,姜淑梅本想瞒她,却没瞒住,便独自一人,去北京安抚女儿。
二十几个小时的车程里,她流干了眼泪,只为在孩子面前不再哭泣。见到女儿,姜淑梅抱着她说:“都过去了,就不要想了,就像你看书一样,这一页翻过去,就不要再翻回来。”
她在女儿面前虽然坚强,然而走出丧夫之痛,谈何容易。
白天,姜淑梅尚能强打精神,然而在夜里,悲伤来袭时,她无处可避。整夜整夜地失眠,她也不再敢吃安眠药,因为医生说,如此大的药量,再吃下去,恐怕会出人命。
她便让女儿帮忙买来毛线,睡不着的时候就织织毛衣,有事做,心里会好受一些。
只是如此,手上虽然有活儿,但心里仍是故去的丈夫。
直至某日,女儿建议她读书识字,姜淑梅答应了。
她买来纸笔和字典,辞别女儿,回家处理丈夫车祸的后续事宜。
为让女儿放心,姜淑梅专门给女儿“写”去一封信。
姜淑梅写给女儿的第一封信内容由她口述,旁人帮忙记下,然后她再照着一笔一画地“画”出来,那一封信,姜淑梅整整“写”了一个月。
尚未走出丧夫悲痛的姜淑梅,本来只打算把识字当作抵御苦楚的工具。却没料到,这一决定,将会开启她的第二段人生。
刚回家的那段日子,家中诸事都落在姜淑梅肩上。
女儿艾苓形容,那时的母亲就像一块“补丁”,哪里需要她就往哪里贴。
姜淑梅帮儿女带孩子时的照片闲下来的时候,姜淑梅就坐在小院里,看着丈夫昔日生活的痕迹,之前压抑许久的情绪再一次涌上心头。
有树叶飘落她就拾起来,有杂草生长她便拔了去。一个夏天过去,邻居进门,都说她家里干净得几乎没了人气儿。
但在这期间,姜淑梅仍旧不曾忘记学认字。她找来小孙女做“老师”,自己不懂拼音,就自创一套“姜氏认字法”:先编歌谣、快板,让小孙女写下来,再一字一句对照着认,识得字稍微多一些后,她又从路边广告,电视节目中找字来认。
姜淑梅的生字本在横竖撇捺中,她渐渐地找到乐趣。夜深人静,她脑海中出现的不再总是丈夫的样貌,反倒是新认识的字,在她梦中做了主角。
白天做杂事,晚上点起小台灯学写字,这样的日子,她过了10年。
其间,大女儿曾多次邀请母亲同住,而姜淑梅总以老人不能给孩子添麻烦为由而拒绝。
直到年,她才被女儿艾苓“逼”着住进家里。
姜淑梅在大女儿家女儿说:“妈,你这辈子都在为别人活着,年轻为父母,中年为子女丈夫,如今你应该为自己活。”
姜淑梅愣住了,反问女儿:“啥叫为自己活?”
女儿艾苓偷偷转身抹去眼角的泪说:“你就做你想做的事儿,你喜欢的事儿,像你之前认字儿,也算是为自己活。”
姜淑梅说:“我喜欢讲故事,我把故事讲给你,还能做你写作的素材。”
只是那时,艾苓工作繁忙,故事也听得有一搭没一搭。姜淑梅讲故事的事,也就此搁置。但对于认字,她从来不曾懈怠。
字越认越多的姜淑梅,慢慢地开始读书。从《格林童话》到《天堂蒜薹之歌》,艾苓书架上的书她翻了个遍。
在女儿家住了将近半年的时候,姜淑梅看到一本女儿写的书,那本书扉页上有许多题字,都来自艾苓的朋友、领导。
正看着,她听到女儿说:“妈,你也给我写一句吧。”
听到这话,姜淑梅想了一夜该在书上写些什么。
第二天,她在那书的扉页上歪歪扭扭写下:“本是乌鸦娘,抱出金凤凰。根是苦菜花,发出甘蔗芽。”
这20个字,她从早上八点练到下午三点。
女儿下班回家,姜淑梅拿出书给她看,心中忐忑,生怕自己写得不好,毁了女儿的心血。却没想到,女儿竟然提议,让她尝试着创作。
“妈,你写的句子就像诗一样,你有写作天赋,为什么不自己动笔写故事呢?”
于是,姜淑梅在75岁这年,拿起铅笔,在信纸上写下了第一个故事。也为人生的后半段,写下了序章。
最初,姜淑梅一天都写不出一句话,写不好字就用橡皮擦。没过多久,信纸就被她擦得黑黢黢的。
姜淑梅初学写作时的手稿老太太看着皱皱巴巴的信纸打起退堂鼓,女儿哄她说:“小学生学写字也是这样,你现在也是小学生。”
写到第5天,姜淑梅问女儿:“老师你看,我是不是有进步?”
姜老太太果真把自己当成一年级的小学生,而女儿是她的老师。
在得到老师的肯定后,姜淑梅越写越有兴趣。
老太太向来节省,因此药盒的纸壳背面、作文本纸、鲜花包装纸、生日蛋糕盒等,都是她的写作用纸。
从一张纸,到一沓纸,再到一小箱纸,姜淑梅越写越多。
她写儿时听过的离奇故事,战争时普通百姓的日常生活,和没见过面的丈夫结婚登记时的内心活动,还有她的父亲母亲、公公婆婆......
写到双亲时,姜淑梅对女儿说:“写俺爹俺娘的时候,我感觉他们还活着,还一直在我身边。”
过往的那些人和事,在姜淑梅的文字中,又活了一次。然而在写到丈夫时,姜淑梅又一次被噩梦缠绕。
“我以为苦吃尽了,该一起享福,可他却走了。”向来不曾中断写作的她,有近一个月没再动笔。
旁人都劝她,写不下去便不要再写,含饴弄孙,享享清福也未尝不可。
但姜淑梅选择再次拿起笔,把那些记忆一字一句地写下,让每一笔横竖撇捺,都划在心中的苦痛之上,这是独属于她的对生活的复仇。
几万字写下来,堵在姜淑梅心中多年的巨石渐渐软化,散去。耄耋之年,她又一次找回了生活的快乐。
姜淑梅记忆中的红高粱见母亲如此投入,女儿艾苓便把手稿整理出来,发布在自己的博客上,再署上姜淑梅的名字。
没想到文章一经发出,便有人将之推荐给杂志社,还付了元稿费。
姜淑梅拿着刊有自己文章的杂志反复地看着,她从没想过,那些原本只想写给子孙看的深埋心底的故事,竟然有机会让更多的人知晓;她更没想过,自己写的东西居然可以在杂志上发表。
那一夜,她高兴得几乎一夜没有睡着。
“妈,你继续写,以后还能出书呢。”
女儿的鼓励姜淑梅记在心上,但嘴上却说着:“我自己算了一卦,卦相一点都不好,说我出不了书,我发过一篇文章就知足啦。”
母女二人正聊着,书房里忽然响起消息提示音,艾苓一看,竟是出版社图书编辑的消息:我社希望将姜淑梅女士的作品编辑成书。
年,姜淑梅的第一部作品《苦菜花,甘蔗芽》正式出版发行。
作家马伯庸曾为这本书写过一则短评,其中有这样的句子:
“姜淑梅奶奶的书中的故事,我们也曾经听一些老人也讲过,但这些故事并不完整。家里的老人往往只讲了一个开头儿,我们却不懂得一点一点询问,去完善这些故事。最后,厚重的故事就变成老人咽下去的一个话头。”
故事不讲出来,就变成了三言两语的闲谈,而老人也会被留在逝去的时光里,仅仅作为谁的奶奶,谁的娘,而被遗忘。
姜淑梅却把那些故事讲了出来,她本人也开始被人认识,被人记住。身边人终于知道,她叫姜淑梅。
姜淑梅受邀参加央视节目录制在从前,她乳名叫四妮,结婚后叫福春家里的,有孩子之后叫来顺他娘,当家属工时叫老张媳妇。结婚登记时,父亲临时给她起名叫姜淑梅,她曾以为,那是她的名字在公共场合的唯一一次使用。
这个一直都为别人而活的女人,终于在76岁时,成为自己。
她不再被家中琐事缠身,不再作为子女丈夫的依附,平日里和人聊天,内容也不再是家长里短,穿了一辈子的土布鞋短汗衫,如今也换成了旗袍小皮鞋。
在79岁那年,姜淑梅受邀加入了中国作家协会。
女儿艾苓说:“开始写作后,母亲变得自信了。父亲刚过世时,她与普通农村妇女无异,如今最大的不同,是母亲眼里有了光。”
如今,82岁的姜淑梅已经出了5本书,又开始学习画画,以便为自己的文字配上插图。
所有人都发现,这个吃了一辈子苦的老太太,竟然越活越年轻。现在她最常说的一句话是:“等我老了以后......”
家人也受到姜淑梅的影响,艾苓的嫂子、婆婆也开始学写字,她妹妹也说要写文章。只不过,大多数人坚持几天就放弃了。
姜淑梅鼓励来找她取经的人:“不怕起步晚,千万别偷懒。”而她自己的座右铭则是:“不怕起步晚,就怕寿命短。”
在人生的后半场,这个女人以笔为刀,竖起一面向生活复仇的战旗,却又用安静的力量,同世界进行了一场最温柔的和解。
从她的白发与皱纹中,人们找不到一丝岁月与苦难带给她的苦楚与伤痛,反倒是光阴与阅历沉淀出的故事,让姜淑梅身上散发出厚重的力量与光彩。
在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的生活是容易的。
我们或许不会经历姜淑梅生命中的战乱与饥馑,然而内心的战争与挣扎何尝未曾上演。
但就如姜奶奶的父亲所说,若有困难,那便解决它;若无方法,那就将之交给岁月。
生命到最后,总能成诗。
不久前,姜淑梅与女儿一同参加一个国际作家写作营,她通过翻译对同席的英国获奖诗人说:“我和你们不一样,你们都是有文化的人,我是文盲。”
诗人说:“我们的确不同,因为你是女王。”